就在本周，一向为俄罗斯政府效力的瓦格纳雇佣军突然反戈相向，控制了罗斯托夫，并向着莫斯科方向进发。目前，该事件已被平息，但也让“雇佣军”这一战争中的特殊群体置于聚光灯下。
一直以来，雇佣军在公众心目中是见钱眼开、见风使舵、反复横跳的形象。可即便如此，为何古往今来的西方国家都离不开雇佣军？这得从战争史的演进与雇佣军所具备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特点说起。
统治者信赖的贴身卫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西方史书中关于雇佣军的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时代。在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色诺芬的史学作品中，都闪现着雇佣军的身影。雇佣军的盛行，与当时希腊和波斯地区的政治环境有着密切关联。在希腊各城邦与波斯帝国中，不同政治派别与家族间经常上演着现实版“权力的游戏”。在权力斗争中失势的一方往往被放逐，远走他乡，但他们不甘心失败，招兵买马，伺机反扑，而对母国没有政治归属感、只认钱财的雇佣军便成了他们很倚仗的对象。
古希腊瓶画《辞行出征的战士》
色诺芬《远征记》所描绘的雇佣军正源于此类政治情形。大流士二世与皇后育有二子，小儿子居鲁士在听闻父王病重的消息后，“奉命赶到父王身旁，随带其友蒂萨弗尼斯，并由帕拉西亚的泽尼亚斯率领三百名希腊重甲步兵相护”。在夺位失败后，居鲁士以自己的城市受到威胁为名，“下令给所有守备将官各自精选尽多上好的伯罗奔尼撒士兵”，从而“秘密地征募起来”一支约由“一万一千名重甲和二千名轻装”步兵组成的庞大希腊部队，率领他们投入王位争夺战中。
在这个故事中，雇佣军最初作为显赫人士的私人护卫出现，之后才成为军队的一部分。雇佣军属于外来人士，与当地人无甚瓜葛，因此能够为篡夺权力的僭主所信赖。所谓僭主，指的是不通过世袭、传统或者合法民主选举程序，凭借个人的声望与影响力获得权力的统治者。僭主夺取政治权力时，为了防止旧贵族的反扑，同时为了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也往往给自己组建一支由异邦人组成的私人卫队，与居鲁士处于同一时代的西西里岛叙拉古僭主大狄奥尼西奥斯便是一例。他起先仅是一名小吏，在对抗迦太基入侵的战争中崭露头角、扶摇直上，最终在希腊雇佣军的帮助下，成为当地统治者。希腊雇佣军既保护他个人的安全，同时又确保对城邦各个社区的监控。有鉴于此类现象，古希腊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称“僭主的安全完全有赖于雇佣军的忠诚与力量”。
作为外来户的雇佣军在权力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在之后的西方历史中不断上演。或许是出于对3世纪起罗马帝国禁军不断哗变，甚至公开拍卖皇位的历史教训的借鉴，东罗马帝国皇帝于公元9世纪开始雇佣基辅罗斯人作为贴身卫队。之后，北欧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成了这支瓦兰吉卫队的主力，用他们的长柄斧阻挡任何胆敢窥伺皇位之人，他们令拜占庭历史学家心存畏惧：“斯堪的纳维亚人无论外表还是装束都惊慑人心，他们即便血流如注、浑身伤创，在冲向敌人时依旧狂怒难当。”而在同一时期，来自中亚地区的马穆鲁克也成了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侍卫，他们在当地除了哈里发外，无依无靠，只能誓死效忠，他们的弯刀曾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
拜占庭瓦兰吉卫队。来源/亚马逊售书信息
充实军队的兵源
在帮助君主维持统治之余，雇佣军所能发挥的第二个作用是弥补军力不足。由城邦公民组成的希腊重装步兵需自行负担装备，因此当时的军队规模受经济水准和人口基数的制约。此外，公民士兵固然能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迸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却往往不愿参加跋山涉水的远征。因此，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率先采取攻势的斯巴达便雇佣了1000人左右的军团，以弥补军力不足。公元前415年，雅典发动了对西西里的远征，以期扭转战局。战争进行到这时，雅典城邦公民士兵人数不足，雇佣军便成了填补空缺的不二选择。80名克里特弓箭手、700名罗德斯投石手和120名麦加拉轻装步兵出现在前往西西里的6400名陆军的行列中。
此类事例在日后的战争中屡见不鲜。1066年，诺曼底公爵威廉扬帆起航，前往英格兰竞逐王位，他的麾下，除了由封臣组成的、日后将在黑斯廷战场上扬名立万的重甲骑兵外，还有一支由佛兰德人组成的雇佣兵军团。他们来自威廉之妻佛兰德的玛蒂尔达的故土，因此在雇佣关系之外，还增添了姻亲这一层保障。近一个世纪后，英国又爆发了一场争夺王位的内战，交战双方竞相雇佣来自苏格兰、爱尔兰以及欧洲大陆的雇佣军，以扩充自身实力，这段历史或许成了《冰与火之歌》中关于次子团和黄金团等自由城邦雇佣军描写的灵感来源。
影视剧中的黄金团。来源/电视剧《权力的游戏》截图
中世纪晚期，由于人口不足且市民擅长贸易、普遍不喜当兵，意大利城邦也时常使用雇佣军。马基雅维利对此现象进行了猛烈抨击，借以突出他所提倡的公民兵的重要性：“雇佣兵和外国援军是无用而且危险的……他们上战场没有什么忠君爱国或其它理由，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军饷，而这点军饷不足以使他们愿意为你卖命。在你不发动战斗时，他们愿意当你的兵，一旦战斗打响，他们就逃之夭夭。”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手中只有不到5万人常备军的英王乔治三世也把视线投向本家王朝发轫的汉诺威及周边的德意志地区，前后共招募了近三万名雇佣兵。有感于此，《独立宣言》控诉乔治三世“此刻正在运送庞大的外国雇佣军，来完成业已开始的制造死亡、荒凉和暴政的勾当，在最野蛮的时代也少有能与之相比的残忍和不仁不义，他完全不配担任一个文明国家的元首”。
描绘了诺曼征服的《巴约挂毯》
精于战事的职业士兵
《独立宣言》对英国使用德意志雇佣军的指控，从侧面反映出英属北美殖民地人民对他们的恐惧。事实上，雇佣兵之所以在人类历史上长盛不衰，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们所具有的战斗力与即战力。战时集结征召的公民兵通常缺乏必要的军事训练，在军事素养方面比不上整日在刀尖上舔血的雇佣军。中世纪晚期十字军运动结束后，无所事事的雇佣士兵团很快成为意大利各城邦竞相争夺的对象，身着重甲、装备精良、深谙士兵间配合的他们对普通士兵而言简直是降维打击。作为对他们表现的一种肯定与拉拢，佛罗伦萨为英格兰佣兵约翰·霍克伍德举行了国葬，并把他的形象画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壁画上，达·芬奇的老师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则为效力于威尼斯的巴托洛梅奥·科莱奥立了一尊雕像，至今还矗立在威尼斯，俯瞰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
位于威尼斯的雇佣军头领骑马像。摄影/kyrien，来源/图虫创意
随着近代早期军事变革的到来，意大利城邦雇佣军的黄金时代宣告终结。火药在战场上的普及致使意大利城邦雇佣军所着的重甲毫无用武之地。尽管他们也较早适应时代变化，装备起火器，可意大利城邦间小打小闹式的作战规模在法国和西班牙介入亚平宁半岛政局后显得相形见绌。两国在实现了中央集权的巩固与民族国家的建立后，获取了大量财富，从而支撑起一支庞大的军队，对意大利当地武装构成碾压之势。
在意大利城邦雇佣军没落后，瑞士地区的长枪兵成为该领域新的弄潮儿。士兵们手持长达18英尺的长枪，排成密集的方阵队形，足以抵御任何步骑兵的攻势。此类队形的保持有赖于长期的演练与士兵们相互间的信赖，远非临时征召、匆促训练后便上阵的公民士兵所能完成。因此有实力的君主都不约而同地依赖瑞士雇佣军，而非亲自花大力气操练公民士兵。1494年，法王查理八世率军超过阿尔卑斯山脉时，阵中便有6000名瑞士雇佣兵。有鉴于此，马基雅维利观察道：“路易国王使瑞士兵享有盛名，而使自己的士兵灰心丧气。在他废除整个步兵以后，他的骑兵仅能依赖于外国军队，因为法国骑兵和瑞士兵已习惯于协同作战。他们甚至认为，假如没有瑞士兵就不能够取胜。”
作战的瑞士雇佣军。来源/war history online
瑞士雇佣军也的确不负众望，他们所组成的枪刺群一旦出现在战场上，便对敌方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他们在一次次血与火的较量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在意大利战争期间，佛罗伦萨人维托里称“我几乎不能想象有什么军队能够对抗他们”。
瑞士雇佣军的成功与他们在市场上的供不应求引来了德意志邦国的效仿，从邻近瑞士的施瓦本地区开始，德意志各邦先后出现了模仿瑞士雇佣军战术与组织的部队。这些山寨版瑞士卫队起先由独立的承包商招募，之后则由邦国直接招募，再出租给外国。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国所雇佣的德意志雇佣军正是由此而来，这也自然引起了由民兵转化而来的美国大陆军的恐惧，华盛顿甚至要将抓获的俘虏游街示众，以振奋大陆军的士气。
早期的德意志雇佣兵
掩盖国家海外行动的白手套
使用雇佣军在增强雇主军队战斗力的同时，还有助于掩盖国家的外交政策与对外行动。19世纪50年代，美国民间军事组织不断发起对中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区岛屿的袭扰，他们代表了当时美国社会尝试进一步开疆拓土的野心，而美国政府则可以与它们撇清关系。在太平天国运动期间，英法等国表面上保持中立，却对本国公民参加清政府组织的洋枪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洋枪队与淮军密切配合，阻挡了太平军对上海的进攻，并参与了对苏州和常州等太平军所占城市的围攻。
清朝官员撰写的洋枪队在青浦被太平军击败的禀报。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雇佣军的以上优势在冷战及现代世界表现得尤其明显。在许多情况下，国家直接派兵下场参战会面临国内社会的反对、国际舆论的压力以及对手的反制，于是雇佣军便成了白手套般的存在。1975年，西非安哥拉爆发内战，美国中央情报局招募了一些曾参加过越南战争的退伍老兵，以及英国军人，以雇佣军的名义参战，一位前中情局雇员乔治·培根更是在战斗中阵亡。
描写中情局与雇佣军的书籍。来源/Helion & Company
2014年起持续不断的俄乌冲突给雇佣军提供了一个新舞台。俄罗斯情报部门格鲁乌招募了不少退伍老兵，组成瓦格纳军团，他们的身影先后出现在乌克兰东部、叙利亚、苏丹等地，与乌东民间武装和叙利亚政府军并肩作战，还占领了苏丹金矿，帮助俄罗斯拓展在相关地区的影响力，同时减少引发国际社会干预的可能。此外，由于瓦格纳军团的不少成员曾在俄罗斯特种部队服役，其战斗力也远超匆忙征召的俄罗斯正规军，因此在不少战役中担任了攻坚角色，风头甚至超过正规军。
雇佣军因其战斗力强和富于隐蔽性的特点，自古以来便为不少国家的统治者所青睐。文艺复兴时期的马基雅维利竭力贬损雇佣军，以宣扬他关于公民军队的主张。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北美殖民地人民极力突出他们的野蛮残暴，以掩饰内心深处的恐惧。法国大革命时期广泛动员的公民军队及其被激发的爱国精神对以金钱利益至上闻名的雇佣军构成致命一击。然而，他们仍旧顽强地延续到现在，毕竟在除以色列之外的西方国家均采用合同兵役制而非义务兵役制，甚至以取得国籍为筹码征召士兵的今天，当兵打仗对不少人而言只是一份职业和利益交换，少有爱国情感可言。
参考文献：
赵磊：《古希腊雇佣军现象初探》，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硕士论文，2007年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许二斌：“关于中世纪晚期意大利雇佣兵几个问题的辨析与思考”，《军事历史研究》，2021年第5期
“论瑞士雇佣兵的兴起与没落”，《史学集刊》，2021年第6期
“1677-1815年黑森-卡塞尔的雇佣兵事业”，《世界历史》，2011年第1期
“Why Putin Needs Wagner,”Foreign Affairs
“Who are the Wagner Group,”The Independent